让灵魂浮现。

【搬】汉尼拔:弗洛伦萨月光下

Spider 'ㅅ':

有一天,安东尼·霍普金斯在华盛顿州一家汽车旅馆吃早餐。这时,有个女人走到他面前,双眼紧盯着他,然后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奇怪地反问:“你想干什么?”没想到,女人接着说出这样一句话:“汉尼拔·莱克特,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在这里!”

如果我是她,我也一定会有一种可笑的恍惚。因为汉尼拔·莱克特,这个对我来说,仅存在于《沉默的羔羊》、《汉尼拔》和《红龙》这三部电影中的男人,却能只手营造起一个属于他的世界。这世界如此真实,仿佛耳边也能听到他钟爱的《戈德堡变奏曲》——巴赫在其曲问世之初定名为《有各种变奏的咏叹调》,而这仿佛也是对汉尼拔这一电影角色的定义:三个不同风格的导演,一个已臻化境的演员,“用一片狭窄的基础,构建一座精致而繁复的楼宇”。

铁银之间
相比乔纳森·戴米和布莱特·拉特纳,我更喜欢雷德利·斯科特。因为在他的《汉尼拔》里,我看到一段华丽而性感的弧度,上承《沉默的羔羊》神秘的暧昧,下接《红龙》残酷的温柔,中间则是饱满的月光,笼罩在意大利中部的托斯卡纳区,笼罩在一个仿佛从文艺复兴时代走来的诗人般的恶魔身上。或者说是,恶魔般的诗人。

汉尼拔这个角色的定位本就极为巧妙。首先,他是一个高智商的罪犯——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代都颇为吸引人——我们都崇拜天才,我们内心都同时向往光明而又迷恋黑暗。然后,他又有着古怪的双重身份——既是精神病学家,又是精神病患者;既洞悉人性最阴暗的角落,而自身亦属于那阴暗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当食人嗜好充分暴露他身上的兽性时,对爱人的柏拉图式交往却又体现着他的神性——事实上,他总以最高审判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他眼中的世界有太多太多“无礼鼠类”,而他不介意做一下清道夫。
在他的每个故事中,虽然没人否认他是魔鬼,但在他之下,总有另一个魔鬼为他垫底。他永远处在第三方的角度,罪恶的终极审判永远指向一个残忍与他不相伯仲而智力却远逊于他的犯人。结局就是,这个犯人实际上代替了汉尼拔接受惩罚,而观众就无须再为倾向汉尼拔的黑暗一面而感到内疚。更奇妙的是,警察、他、另一个罪犯,这三者角力中,神圣与罪恶、高尚与堕落、干净与腐朽,原本明确对立的道德判断,会因为他所制造的旋涡而变得边界模糊。

正因为如此,可以明显看出,《汉尼拔》中的梅森虽然与《沉默的羔羊》中的杰克、《红龙》中的弗兰克同为汉尼拔的参照者,但梅森是最为简单的刻画:没有童年阴影,从外表到内心,单一化的变态,观众对他毫无同情,只有厌恶;更有意思的是,相比杰克和弗兰克的平民身份,以及与汉尼拔一直平行叙事,而梅森富可敌国的金钱政治尤其不容于民间眼光,更频频与汉尼拔交锋,竟使汉尼拔有转为正面角色之感。是否记得这个场景:当梅森向汉尼拔详细描述野猪将如何生吃他后,充满快感地问:“我打赌你正在想,当初应该拿我喂狗。”但是,汉尼拔非常认真地听完他的威胁后,用非常诚恳的眼神望着他,以非常平缓如朋友般的语气说:“不,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来看,杰克和弗兰克都是为故事而造,梅森却是为汉尼拔而造。

《汉尼拔》开场不久,梅森见到史黛琳时,说过一句话:“当你和他隔着玻璃对话时,你心里有没有一种信任的感觉?我在听他的话割自己脸时,就有这种感觉。”汉尼拔无疑意味着恐惧,可另一方面就像《红龙》里,他对威尔说的:“恐惧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而我可以帮你克服恐惧。”——作为观众,每当看到他的脸从阴影中出现,脸上带着和善而又神秘莫测的微笑,我在忐忑的同时,却又感觉异常安稳——忐忑是因为常常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而安稳是因为永远知道他可以掌控一切。小说《汉尼拔》中,他给史黛琳的信里有这么一句话:“最稳定的元素出现在周期表中间,大体在铁和银之间。在铁和银之间,我认为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而电影《汉尼拔》则展现了他自身所拥有的这种稳定元素的特质。
当然,《沉默的羔羊》最早确立他的特质,但在短短二十几分钟的影像里,对他只能管中窥豹,他是严格属于这个故事叙述的一部分。而到了《汉尼拔》,犹如本人逃脱了监牢,角色亦挣脱了束缚,原本一出悬疑推理惊悚剧被打开了密闭空间,剧情不再为探案服务,而是为了更艺术化和戏剧性地表现这个游离于社会体制之外,特立独行的人物。

从片名就可以知道,《汉尼拔》看重的并不再是故事性,而是这个人物所代表的某种价值观,以及他所带来的某种令人愉悦的观赏性。这种观赏性源自我们内心深处的明暗交错——他的魔性、人性与神性,无不潜合着每个人所拥有的本我、自我与超我。当我们恪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而不得不经受矛盾、挣扎、煎熬并最终习以为常时,却惊奇地发现,这个人居然可以用一种全知全能的眼神睥睨一切,把内在三种本性有条不紊地向我们展示:他用他的疯狂,他的克制,他的优雅,游刃有余地迎向这个左支右绌的时代,亦迎向一种必然孤独的境地。

狮中之蜜
我唯一对《汉尼拔》不满的地方在于,它将小说里原本是汉尼拔写给史黛琳的一句话转嫁到梅森身上。那句话是:“为什么非利士人不了解你?因为你是参孙的谜语的答案:你是狮子里的蜜。”《圣经·旧约·士师记》里,参孙在与爱人相会路上杀死一头狮子,第二次再去时发现狮子的肚子里有一群蜂和蜜,他吃了蜜,并把它带给父母而没有说蜜从何来。婚宴上,他给三十个非利士人出谜语: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没有人猜得出,后来他妻子泄密给他们,他们才知道答案:还有什么比蜜更甜?还有什么比狮子更强?而“非利士人”亦是“庸人”的意思,汉尼拔对史黛琳说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是再一次明确她在他眼里与众不同,又是在赞美中悄悄传递爱意。
如果没有这份爱意,汉尼拔的形象不会如此致幻,魔性、人性与神性的交织亦不会如此灿烂。《沉默的羔羊》里似有似无的感情多么令人浮想联翩,而到了《汉尼拔》终于落地开花,但依然含蓄,依然是只属于汉尼拔的表达方式。

《沉默的羔羊》里,当史黛琳向汉尼拔说完儿时抱着羔羊出逃失败的遭遇与心结后,他闭上眼睛,背对着她,说了声:“谢谢你,史黛琳。”你可以发现,汉尼拔一向是出色的“面部鉴赏家”,一看眼睛就知道对方想法,为什么在聆听史黛琳讲述童年时会转过身去?这个动作恰恰显示他的认真。此时,安东尼·霍普金斯微微翕动的鼻翼、轻轻抿起的嘴角,完美演绎汉尼拔当时的惊讶与感动。电影将小说中关于他妹妹米沙被吃的记忆完全去除,因此少了汉尼拔对史黛琳孤苦无依的童年和无法保护自己眼中最亲近与最柔弱者的感同身受,而完全倾向于她那圣洁的光辉和勇敢的困斗——汉尼拔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与反抗整个虚伪平庸的社会,同时把自己放在居高临下的救世主位置,所以在他眼中,惟有史黛琳是他同类,也惟有她值得他帮助与拯救。电影结尾时,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不打算找你了,有了你,这个世界更有趣。”但我们都期望着,他和她之间能再发生点什么。终于,《汉尼拔》有了下文,浪漫承接《沉默的羔羊》中两个意义非凡的词——“靠近”与“交换”。

《沉默的羔羊》中,两人第一次隔着玻璃遇见,汉尼拔要看史黛琳的警员证,当她举起证件时,他说:“靠近一点。”安东尼·霍普金斯赋予这个角色的魅力不仅仅在外表与神态,声音更是无比重要的因素,汉尼拔说的每句话结束时,最后一个词总带着尾音袅袅,令人感到意犹未尽,这句话尤甚,充满优越和挑衅。

《汉尼拔》里,这个词出现在火车站大厅,她四下张望,寻找他的身影,却不知身后旋转木马上,他已瞬间而过,指尖轻拂她随风扬起的发稍——这个动作亦使人想起《沉默的羔羊》中,两人惟一一次接触是递档案时,他的食指飞快而轻柔地抚触她的食指,犹如那幅名画《创造亚当》。《汉尼拔》里再次灵犀相通,他在电话那头说:“你非常非常温暖,那么靠近。”这样一次靠近,是在他的安排之内,还是设计之外?我相信后者,相信是他见到她的身影时突然而莫名的冲动。
更多时候,这份“温暖的靠近”诞生于他俩并不处在同一空间与时间的情景下。在汉尼拔准备对帕齐下手时,电话里意外听到史黛琳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咏叹那熟悉的名字;而当史黛琳从录像带里看到他那熟悉的面容,她眼里瞬时充满泪水,难道是为吊死的帕齐而流么?在佛罗伦萨上演但丁《新生》那晚,帕齐妻子问汉尼拔:“你相信男人和女人第一次相遇后,就会爱上她吗?”他回答:“他会因此而寝食难安,只有见到她时才能平静下来。是的,我相信。”稍一停顿,他又说了一句话:“但她会因为看出他的苦境而深深为他心痛吗?”这是不是汉尼拔向遥远的史黛琳诉说的心声?而史黛琳只能在一遍遍听着他与巴尼、他与她的对话录音中,安静地出神。尤其他说:“鹞鸽分为肤浅和深沉两种,当两只深沉的鹞鸽结合后,它们的后代往往会俯冲撞地而死。史黛琳探员是一只深沉的鹞鸽,只希望她父母中有一个是一只肤浅的鹞鸽。”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表白,她被他的声音密密围绕。

他和她的交往从“交换”开始,她用自己的秘密来交换他的指点,两人有一种既对立又知心的微妙关系。《沉默的羔羊》中,汉尼拔先对史黛琳说:“你想要破案,就得‘交换’。”而《汉尼拔》结尾,他给保罗开脑时,史黛琳恳求他:“我们来交换条件好吗?”他一听就恼怒:“你竟然说‘交换’?”他恼怒的原因在于:其一,只有他能做主,先提出是否“交换”;其二,“交换”是个在他看来只用于生疏者身上的词,她怎么还能对他用这个词?而事实上,《汉尼拔》中,两人确实依然在“交换”——交换信念,交换性命。他被梅森抓住,快喂野猪时,她冲进来救他;她中枪倒地,他一把将她抱起,犹如她的守护神般赤脚走过野猪群,走出泥泞的麝鼠庄园。这“交换”里不可缺少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没来由却最肯定的信念,因为有它,所以紧要关头,她会把刀交到他手上;所以电光火石,他会毫不犹豫砍下自己的手腕。
电影结尾与小说截然不同,虽然我一心希望她随他而去,但电影的结尾更加动人,因为依然留下天各一方的开放式的幻想余地,亦留下终究只能亦敌亦友而不得缱绻的遗憾。但汉尼拔的真情流露是绝无仅有。他半玩笑半深沉地问:“你会不会对我说:如果你爱我,就请住手。”她把他和自己铐在一起,他举起刀,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次可真的要疼了。”她忍不住尖叫——但这一时刻,我们都知道,他绝不可能砍她的手,他对她,就是不忍心——那么,回想她的尖叫,其实并不仅仅为造成观众的错觉,更为了将她对他的不忍心亦明白无遗地表露出来。这应是符合他俩性格的最理想结局吧。
汉尼拔昙花一现的渴望成为绝响,《红龙》又回到他认识史黛琳以前,电影中的爱情转移弗兰克与丽巴身上。但是,汉尼拔在《红龙》中有一个被剪掉的重要镜头,那是同样罕见的流露渴望神色的一瞬间:他在牢里看被害人里兹一家的家庭录像带,当里兹太太妩媚地对着丈夫(也就是对着镜头)进行性挑逗时,汉尼拔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而很明显的是,他被她的女性美所吸引住了。这个镜头最终被剪掉,可能是导演觉得它与整部电影关系不大——其实,汉尼拔与这部电影本就疏离。如果将这个人物抽走,电影也可以叙述下去,弗兰克与《沉默的羔羊》中的杰克不同,他所获得的同情、理解与关注要远远高于后者,而威尔之于汉尼拔,也因为没有史黛琳的互动而有些乏味。汉尼拔在《红龙》里出现,只是一次暖场——结尾时,奇顿医生对他说:“有个FBI探员要见你,请教你几个问题。年轻女探员,如果你问我她长得怎么样,我会说她太漂亮了。”汉尼拔想了想,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时,我想起那个被剪掉的镜头里,汉尼拔的眼神。或许,有了这个眼神,《汉尼拔》会更加完整。

因他之名
安东尼·霍普金斯曾说他自己的表演方式:“我不知道什么是反派。我喜欢从侧门进屋,我喜欢像潜艇一样表演,不要做得太多,让它自己慢慢演化。”“千万别对人物作道德审判,一旦你开始审视角色,就无法演好他了。”他用一种强大而安静的力量,迫使你不得不投降于这个角色理所当然的处世原则与人生逻辑。他在光与影中挺身站立的姿势,他倾听别人讲话时脑袋微侧全神贯注的样子,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彬彬有礼纹丝不乱的风度……一点一滴凝聚成独一无二的汉尼拔。
相比《沉默的羔羊》与《红龙》讲究结构工整严密,《汉尼拔》是这个系列中最散漫的一部,好似一则挥洒自在的逸闻,只为喜欢这个人物的观众而生。脱去一前一后的蓝色囚服,《汉尼拔》以更多细节展现他言语间一贯崇尚的情趣与品位。还记得《沉默的羔羊》里,他曾在孟非斯机场夸奖马丁议员的那身纪梵希套装吗?《汉尼拔》里,他在佛罗伦萨穿街过巷的身影,伴随着的则是GUCCI顶级西服,并不忘为史黛琳捎上一双同一牌子的高跟鞋来配她那款黑色晚礼服。香料,他精心挑选上等的龙涎香;礼物,他喜欢赠送对方出生那一年酿造的红酒;即使是对初次见面的帕齐妻子,他亦出手就是她所钟爱的但丁《新生》第一首十四行诗的手稿真迹。这就像安东尼·霍普金斯对汉尼拔的评价:“也许你觉得如果他不吃你的话,和他一起吃饭聊天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毕竟,他学识过人,仪态高雅。”

《红龙》结尾时,汉尼拔给威尔的信中说:“没有野蛮人也没有智者,一个理性社会不是杀了我,就是利用我。”而他本人既是野蛮人又是智者,他身上所存在的两个极端是常人不太可能企及,却又最容易掉入的深渊与陷阱:恶的放纵,美的诱惑。他可以将暴力诉诸唯美的语境,他可以将残忍融入古典的氛围。就如他在

《沉默的羔羊》里那句著名台词:“曾经有个人口调查员想测试我,结果我把他的肝配蚕豆吃了,还有美味的红酒。”而这恶与美的对照与互为表里,在《汉尼拔》中体现到了极致。

当汉尼拔在卡波尼图书馆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语背诵但丁《神曲》的《地狱》片段,下一刻他就把帕齐的“贪婪与绞刑连在一起”;当汉尼拔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咖啡馆小坐品酩,下一刻他不忘将餐巾自然地抹去酒杯上的唇纹与指纹;当汉尼拔在夜晚幽深的道路行走,风衣一角忽地飘起,下一刻他蓦然回首用一把小刀捅破跟踪者的动脉;当汉尼拔在月光下吟诵但丁的诗句:“他唤醒她,她颤抖着驯服地从他手上吃下我燃烧的心,我望着爱神离开,满脸泪痕。”下一刻他布置一场真正的祭脑仪式向史黛琳表达他的守护之心……想起《沉默的羔羊》里他初次见史黛琳时说:“那是观景楼远望的大教堂,你知道佛罗伦萨吗?”“我只有记忆,没有景观。”《汉尼拔》将牢房里那幅绘画所引发的无限遐想变为无限罪恶而无限妖娆的景象,这种观感又恰好对应《红龙》里汉尼拔对威尔描述的:“月光下的血,非常非常黑。”
这是只有电影中才可能成立的象征:在一个恶魔身上缔造一种高贵而近乎洁癖的生活态度,在一片中世纪宗教、习俗、文化的图腾中勾勒出一笔精神高度独立的生命轮廓,原始的食人与血腥的杀戮不过是诱饵,复古情怀与精英雕像才是为了最终反衬现实世界的粗糙、怆俗与简陋。这里还有最大的讽刺:一个酷爱人肉的变态狂反倒成了这个肉欲横流的社会中最清心寡欲的先知——公认的精神病人亦是最坚定最自如的精神恋爱者,而一个国家公敌更是那沆瀣一气的国家机器的最尖锐最冷漠蔑视者。

佛罗伦萨月光下,这就是汉尼拔的意义。

cr:宋琼芳的电影文字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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